The Eagles in Masyaf

刺客信条系列衍生同人本公式站
【马斯亚夫的鹰崽子们叽叽喳喳念叨着“好事全浮云,坏事都能干”】

【AC1/AM】酋长与猎鹰(九)

法拉杰咆哮出“我反对”这句话的时候,中气十足,连火盆里的火焰也畏缩地扭动了几下;不过当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在对什么身份的人嚷嚷,立刻失去底气,低声补充上后半句,“你们的计划太仓促,太草率了,风险太大。”

阿泰尔拼命忍住脱口而出“我认为实施起来没什么难度”的冲动,改用了更富有说服力的说法,“如果萨拉丁真的如传言中病重,等我们制定出一个周翔的计划时,他到底还能不能亲口提供线索。”

这个理由很充分,也很狡猾,唠叨的大马士革负责人也不得不闭上了嘴。马利克左右打量同僚们,法拉杰带着点求救似的神情地望过来,而阿泰尔则是不动声色地点了点下巴,于是他认为自己开口的时机已经成熟,便出声道:“也许我们可以再一起审视下这个计划。法拉杰,能借用一下地图么?”

凭着法拉杰对耶路撒冷宣教长的了解,马利克·阿塞夫是个稳重的人,如果在第一时间他没有断然拒绝,就意味着他很有可能不会说“不行”。二对一,法拉杰知道自己已经输给了两名年轻人,只能悻悻地取来地图。

“我们的位置在这里。当初刺客分部选址为了掩人耳目,选择了在了古城的内城墙之外,所以跟中心地带的圣寺有一段距离。”

阿泰尔张开手掌、试图测量地图上的直线距离,法拉杰则直接报出了数字,“十二至十四斯塔迪亚,大约一千步左右,如果借用民房屋顶作为线路,能比地面上节约一百二十步。”他有点满意于两名年轻人表现出来的惊讶,拍了拍发福的肚子,扬起下巴补充道,“你们还是小屁孩的年纪里,本人亲自丈量的。”

马利克撑着桌边再观察了片刻,把地图转了个角度正对阿泰尔。“任务完成后,你不可能从正门大摇大摆地离开……”

“诶,这可不好说,说不定苏丹还会派人护送我离开。”遭到马利克和法拉杰双重眼神攻击后,刺客导师只好收起开玩笑的表情,他指向羊皮卷上迷你建筑的另外一侧,“萨拉丁被安置在西面的房间,大约是为了不妨碍日常前来祷告的民众。寺内那一侧的巡逻和防备必然最为集中,所以反方向朝东的主祈祷间可能是最佳逃离线路。苏丹寝卧到它之间的距离足够我甩掉一半的追兵,礼拜前后聚集的人群也能混淆视线。”

法拉杰接上补充:“清真寺的四个外角都有种植小片柑橘林,有不少年头了,长得十分茂盛,你可以利用那些果树掩盖行踪。不过我必须要警告你,这些都是口头的演练,实际情况将会更加复杂和棘手。”

阿泰尔骄傲地拍了拍胸口,“刺客们执行过的哪一次任务不是如此呢?法拉杰,我早就不是十多岁的新手了,不用像下蛋前的老母鸡那样焦虑。马利克,你认为还有什么需要补充的?”

刺客导师把地图朝同伴推了推,然后踱步到房间的其他角落,借着查看架子上的瓶瓶罐罐让自己不要干扰他们的判断。两名黑袍的宣教长嘀嘀咕咕交流了四分之一柱沙漏的时间,马利克补充了一些细节,基本认可了阿泰尔的方案。

“法拉杰和我在任务里扮演的角色应该能帮助你扫清一些障碍。”马利克回答得十分坚定。

“总的来说,到目前为止这是一条从纸面看可行性最高的逃脱路线。”男人的食指关节顶起下巴,拇指擦过嘴角的伤疤,他快速地冲同伴们眨了眨眼睛,“也许我们三个都得熟记这套方案,以防万一。”

法拉杰面露难色。他的年纪和日渐增长的体重远在阿泰尔和马利克之上,多年的后勤辅助工作让他早已生疏了年轻时接受的格斗攀爬技术,况且那一套保命的玩意也不是当下出门绕着城墙跑三圈就能找回来。他磕磕巴巴地说:“这次的任务,应该不算太……复杂,危险程度……也许还行吧。”

马利克及时插入解围:“法拉杰说得没错,你的既定目标只是潜入苏丹的卧室,向他或者他身边的人打听出关于契约文书的线索,搞清楚新老两份情报之间的关系。无论情报收集得到与否,你只要安静地潜入再溜走。我们会找到各自脱身的途径,不需要你额外操心。”

随口男人单手把地图卷成一束,顺手轻敲了下刺客导师的脑门,就像异教的神职人员对出征的战士施加祝福。

“浪费太多时间了,开始干活吧。墙壁上日晷的影子压到下一个格子边线的时候在中庭集合。”



行动计划里法拉杰和马利克将以举行傍晚第四次祈祷的阿訇和宣礼员的身份混入大马士革清真寺。法拉杰可以靠论经讲道转移众人的注意力,而马利克则充当阿泰尔在高处的眼睛。至于用什么手段说服原本担任这两份职务的人不要出现在今晚现场,是法拉杰需要完成的任务,至于马利克·阿塞夫和阿泰尔·伊本-拉阿哈德要做的就是准备充分。

耶路撒冷宣教长掀开法拉杰卧室里的箱子盖,开始寻找合适的替换外袍。单手抱起厚重的层层衣服、同时要翻找,黑发男人感到相当吃力。这不是个人臂力的问题,而是双手灵活度的问题。等他找到那件压箱底的宣礼员旧袍子的时候,额间渗出一层细细的汗水。

跟宣教长前襟敞开样式不同的宣礼员长袍显得朴素和拘谨得多,倒是很像一件外穿的中衣,法拉杰说是他年轻时担任宣礼员时的衣服。从日常生活的层面看,法拉杰负责的教区显然要稳定和富庶得多,大马士革地区司教人数比较充足,不像耶路撒冷,天堂降临的神圣感仅仅停留在传承者的舌尖,动荡不堪的年景里,他不得不有三分之二的时间身兼两职。

啊,不对,何止两职,自己还是一名半残废的刺客,一只收起翅膀的秃鹫,干着四份工作却只拿着一份报酬。年轻的宣教长悻悻地想着,不由地生出些许的羡慕,不过这种轻微的酸涩感觉很快转换成了更深层次的疑问。

为什么阿泰尔要坚持要自己跟他一同出任务?

男人的目光因为后院里的动静而被牵引向窗户,引发疑问的主体正在积极地整备武器整备,身影时不时在护窗板后闪现,让马利克联想起湖岸边以固定频率来回走动的某种白色水鸟。他不由自主地被吸引到窗前,依靠在上面观看院子里的动静。

打磨用的石块十分有技巧地贴着细而长的袖刃边缘,反复滑过;金属和石料摩擦发出尖锐且凌厉的声音,男人控制着节奏和力道,声音间隔均匀,带着些微的近乎催眠的效果,几乎让马利克一度以为这种频率会永远持续下去。就在男人悄悄地打了个呵欠之后,阿泰尔停下了打磨,换了块纯白的碎片夹在手指间轻轻叩击刀身,时不时举起袖刃和右眼平行来校准。围观一小会之后,马利克感到了无聊,于是开始更换装束。

“你是有问题想问我吗,马利克?”刺客导师背向耶路撒冷宣教长平端长剑,背脊挺得如同雪松般笔直,他歪了歪脑袋,似乎在校准剑身的水平度。

“没有。”

悉悉簌簌的声音,听上去像是有人叼着衣领、费劲地套袖子。白袍男人专心致志地往刀刃固定的铁条上缠绕丝线,没有转头偷看的闲暇,更没有起身去帮个忙的意思。

“调整武器的时间很长很无聊,让我来猜一猜好了。你大约在想,大马士革分部有许多优秀的刺客,任何一个人都比自己看上去更适合出任务,为什么我一定要挑选你作为同伴?”

沉默,代表一箭正中红心。

“这件事并不是我在决定,而是你在推动。当不休不眠赶了三天路,爬山,钻山洞,差点被斯芬克斯一口吞了,被迫在冬天的河里游泳,在这一系列的经历之后,任何一个人都不会允许自己舒舒服服地坐在避风港里,靠着柔软的堆枕,等待其他人来告诉自己答案是什么。”

马利克把脸别向室内,让自己看上去像是在继续跟外袍搏斗一样,假装忽略阿泰尔的话。他在口袋里摸到了那只画着茉莉花的纸卷,终于为自己找了个像样台阶。

“茉莉花纹章的情报送到耶路撒冷刺客分部,你偶然发现的契约也是在我的书房里埋着的,原本就是在我的管辖之下,理应是属于我的任务。”把外袍的束带利落地拴好,黑发男人拉了拉领口调整自己的呼吸,“阿泰尔,你给我听清楚了,这次的任务你才是半路加入来辅助我的那个。”

黑袍男人转身回头,他原本以为阿泰尔还坐在围墙的阴影下,不期然对方已然贴着窗棂外侧,似笑非笑地盯着自己。他下意识地移开视线,徐徐西斜的火轮正悬挂在临街民房的屋檐一角,它灼烧着男人的视野,逼迫他垂下眼帘寻找可以庇阴的地方。

阿泰尔前倾上半身,歪歪斜斜地倚靠在窗框上,遮蔽了刺眼的日光。

“是吗?能成为照看你后背的那个人,我应该感到荣幸了。”

阿泰尔的声音不大不小,恰好落进马利克的耳中。白袍男人脸上的表情明明白白地告诉耶路撒冷宣教长,他既不是嘲笑,更不是开玩笑。随后他信手抽出马利克腰带上的贾比亚短刀,贴在掌心反复掂量,感受它令人舒适的平衡性。

“对了,在动身之前,我建议每件武器都得好好检查,连贴身匕首也不能例外。”

从密昔尔到黎凡特再抵达安纳托利亚最远的边界,成年男性几乎人人佩戴这样的匕首,有的简朴,有的奢华,男人们把它的存在当作身份炫耀的象征,但是刺客随身携带的只会跟实用扯上关系。完美的一掌长刀身,刀柄是由轻质的白杨木拼接上,极大地平衡了刀身的重量,这是一把为了近身战斗而存在的短兵器。

阿泰尔的拇指蹭过刀柄的顶端,忽然发现鹰首的重球底部雕刻着什么,于是他很自然地翻了过去。

那是一个字母,为了避免破坏重心刻得不算深,但是也足够阿泰尔辨认出那是卡达尔·阿塞夫名字缩写。

马利克静静地看向白袍男人。他以为对方会像以往一样全身僵硬,他以为自己也会像曾经那样涌起愤怒,可是他立刻意识到两人之间的某些东西已经改变了。他们小心翼翼地不再提起阿塞夫家次子的名字,但是他们更多地开始谈论对彼此的信任和守护。这不能代表痛苦的终结或者憎恨的消亡,相反的是,爱和恨同样变得深刻,就像掌纹或者额间的皱纹或者眼底的细纹,同时烙刻在他们身上。

那个刹那,马利克·阿塞夫盯着阿泰尔头顶乱糟糟的头发,突然很想把手指插进那团毫不柔软、像风滚草一样乱七八糟的褐色毛发中。他也如此动手了,还像薅兔子毛一样薅了两把。

“武器大师阿泰尔,我现在要去继续我的准备工作,那把匕首就交给你帮我调整了。结束之后你可以在书房里找到我。”

耶路撒冷宣教长语调轻快地吩咐。当阿泰尔也抬起手的时候,他以为同伴是要报复性反揉,没想到对方是捧住自己的脸,拉近掰过来,强行额头压上额头,眼睛瞪上眼睛,再用力蹭了蹭。

“扯平了。”

丢下这句话,阿泰尔哼着不成调的古怪小曲,一屁股坐回了满是工具的毯子上,留下马利克好气又好笑地揉着被男人压出痕迹的眉心,冲着朋友的背影嚷嚷小孩子才会干这么无聊的事。

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双颊和耳廓已经红了。




“王不会下令处决另外一名王。”

萨拉丁·阿尤布动了动食指,恭顺的仆人捧着一杯加了碎冰的玫瑰水走进只有埃米尔和亲王才能自由进出的帐篷。苏丹随手接过银盏,看上去白如月光的金属触碰到手指的瞬间,却传递过来惊人的高温,让他几乎想要甩掉杯盏。但是他忍住了,他是大叙利亚及上下尼罗河的苏丹,决不能在公开场合失了统治者应有的礼节。

强忍住灼烧感带来的疼痛,苏丹高举起银杯。

“在沙漠中水就是生命。当然,你可以尽情地享用……”

苏丹温和的话语骤然停住了。站在面前的不是落败的耶路撒冷王国王盖伊,而是他极其厌恶又不得不佩服的那个男人。他的厌恶来自敌对阵营的情绪,他的敬佩是源自武者的本性。

足足比萨拉丁高出一个头,头盔夹在腋下,红色及肩的毛发被拢在脖子后,像鬣狗的鬃毛,张牙舞爪。如果给个机会全副骑士盔甲穿戴完整的话,那个男人——外约旦的领主,沙迪永的雷纳德——本身看上去仿佛就是一台令人生畏的攻城机械。

苏丹迟迟没有递出那杯水。他的身边明明空无一人,却有许许多多的声音萦绕在脑海上空,有的叫嚣着全部杀掉以绝后患,有的认为应该留下活口索要高昂的赎金和领土割让,有的觉得大胜利之后可以休兵了,声音们争吵着,彼此攻伐,不断地分裂又合拢,仿佛是不祥的黑色鸦群。

手上的银杯变得愈发滚烫,敦促着苏丹立刻做出抉择。这时一道影子悄然自苏丹的身后升起,它看上去跟萨拉丁的身形一模一样,原本只是伴随本体的不安和踌躇而做出相同的细微动作,但是这一次它僭越了本体的意志、自顾自地发表意见。如此近的距离,它足以压过其他声音,清晰地对萨拉丁·阿尤布耳语。

“苏丹,为什么不接受他们的提议呢?我们已经讨论过很多次了,百利而无一害。所以你为什么不把杯子递出去呢?你的双手已经被严重烫伤,如果再不做出抉择,恐怕就会保不住了,我的苏丹啊。”

像是配合影子的话语,沙迪永的雷纳德大步地朝萨拉丁走来,他脸上挂着自信满满的笑容,仿佛已经洞穿了萨拉丁必然做出的选择。外约旦领主、同时也是圣殿骑士团的内殿行动者的每一步逼近,尖锐而嘈杂的声音越发地盛大起来,沉重地仿佛整个天国降临在人们的头顶,几乎压弯了苏丹的背脊。

“你的答复是什么?”

萨拉丁无力地垂下胳膊,用虚弱的声音说出了一个词。

紧接着,病榻上昏睡了一整天的苏丹睁开了眼睛。窗户的遮光板支起来,挡风的毯子被卷起来,黄昏时分的绚烂色彩像巴拉达河的流水在空气中流淌,在墙壁上漫溢,让他短暂地感受到时间空间上的混乱。

“现在是什么时候了?”他喉舌干哑,活像被搁浅在沙滩上的鱼,不过声音还算清晰。

“差不多第四次礼拜的时间。”影子陪伴在苏丹的卧塌前,喂了病人一点温水,再低头看了一眼水钟浮动的刻度,补充道,“很快就会开始了。”

润过嘴角后,萨拉丁重新整理了下思路,安静了片刻后问:“你还是不打算去参加礼拜么?”

影子的口气轻描淡写,“你知道我的脾气。”

“我当然清楚,但你现在是在大马士革,埃米尔们都在密切关注……”

“我不认为那些试探对我们家族未来的势力划分能够成影响,至少短时间内不会有。你已经做了决定,写在了纸上。”考虑到交流对象是一名病弱的老人,影子的回答显得过份直白又冷漠,“我之所以会坐在这里不是为了劝说你改变主意。阿尤布家族的人需要什么从来不会等待人给予,这可是当年你在阿什克伦的城门前亲口对我说的。”

“没错。可是……”

“没有‘可是’,如果有,那也不过是‘可是那美丽的阿什克伦,黎凡特的新娘,已经在你和理查王的联合命令下被彻底拆毁了’。”

萨拉丁陷入了沉默。他很清楚,在自己生命即将结束前的最后这几年,接二连三失去的不仅仅是阿尔苏夫,阿什克伦,阿卡这些城邦。但是他依然要为自己辩护,“战争和死亡不是解决争端的唯一途径,你也赞同过,不是吗?”

“不需要使用过去式,苏丹,我现在也确信这一点。‘战争和死亡不是解决争端的唯一途径’,这句话的后半是‘拥有最强力量的人才会存在多条可能性的选择,而不是等待去接受某一条道路’。”

随着阳光的淡去,先前流光溢彩梦幻般的美丽日落从两人的视野中渐渐消退。苏丹突然记起了先前的那个梦,现在它开始变得清晰了起来,清晰到他能回忆起六年前在哈丁角的山顶、在那顶圆顶帐篷下的每一句话。

“告诉我,”萨拉丁依然很平静,低沉地问,“你为什么不去参加第四次祷告?”

影子拉起长袍起身,走向由残光霞影装饰的其中一扇柚木窗户,宽大的弓形窗框让他们都能眺望见伫立在清真寺正东面的两根宣礼塔,它们就像被浸没在鲜艳的海娜染料大缸般,通体金红,几乎令驻足观看者忘记它们本身的颜色。

影子看上去跟萨拉丁的身形一模一样,只是在有光的地方,他已经不再是什么人的影子了。他低声笑了。

“我敬爱的苏丹,你知道我的脾气。”





阿泰尔潜伏在清真寺围墙的阴影里,古老的飞扶壁形成的虹弧把他头顶上方的天空切成明暗不等的两爿。时机一道马利克便会亮出和刺客约定好的暗号,现在他只能等待。白袍男人用手拉着兜帽,努力维系它挂在头顶不至于滑落的同时,让马利克的身影始终固定在自己视野。

今天的夜幕晚霞格外厚重,彤红的颜色仿佛自云霞的缝隙中渗透出来,在坠落到尘世地面之前变成了金红色的水雾,如同张开了一幅幕天席地的大帐篷,把大马士革笼罩在不真实的绯红之中。黑发黑袍的男人一动不动地站在刺客目光所及的最高处,细小得如同鸦雀,左侧的空袖管即使被折叠起来,依然被强风鼓吹得飞舞起来,阿泰尔觉得马利克就像宣礼塔最顶端的黑铁屋檐兽,明明被固定被束缚,却依然给人以呼吸之间即将起飞的错觉。

庙宇殿堂上的屋檐兽马利克·阿塞夫,听上去颇像耶路撒冷午夜怪谈的一部分,但是从另外一个角度考量倒也没什么问题,毕竟刺客和屋檐兽都是站在城市制高点的存在物。石雕般的坚毅,顽固,黢黑,历经数百年也不会动摇的守护者,飞扬起伏的衣袍从体表褪去、转变成厚实的皮毛和巨大的翅膀,唯有装载着智慧的头颅还保持人类时候的样貌。当阿泰尔独自蹲伏在建筑阴影中,能有头唠唠叨叨的石雕斯芬克斯在身边打发时间倒是不错的选择。

黑袍的身影似乎朝阿泰尔蜷缩的角落转动了一下,而后男人挺直了背脊,昂首,四指并拢围在唇边,犹如落入水面的涟漪,又像是摇动的莲花瓣,嘹亮而富有韵律的第一声宣唱从宣礼塔顶端乘风漾开,如同回信般,又有连续不断的类似呼唱自城市的各个角落响起。就在宣礼呼唤开始的同一时间,几乎所有人——无论是商旅、木工、铁匠、牧人、操持家务者——全部停下了手中的活计,赶往就近的清真寺,或者走出屋檐、铺上织物,面朝黄土虔诚匍匐。当宣礼员们昂扬的呼唤达到第三次顶峰的时候,阿泰尔知道所有纷杂的视线都已经臣服在神使的召唤之下,无意识地舔了舔干燥的嘴角:行动的时刻到了。

马斯亚夫特制的鞣革极好地吸收了男人攀爬时手脚制造出的摩擦噪音,阿泰尔有效掌控着呼吸的频率和四肢的力量调配。胸膛和手肘刮擦过星辰图案的泥灰装饰,他像蜥蜴一样蛰伏,耐心地等待危险过去;牢牢地抠住墙壁上的缝隙或者彩绘泥灰的凸起,曲起膝盖和小腿,背脊向后满绷,他像野猫一样跃起,精准地落到既定位置。按照预先设想好的路线,没有引起任何意外,刺客导师顺利抵达了屋顶。他把自己悬挂在屋顶梁暴露在外的榫头上,甚至有一丝的闲暇分辨出众人之中法拉杰独特的中低嗓音。

我请求光明之主的庇护,免遭黑夜降临时的毒害。

谨慎的兔子会在钻出洞口前竖起耳朵,刺客微微抬高下巴,让自己刚好能贴着砖石边探查房顶情况。他转向右面,恰好捕捉到马利克·阿塞夫转身望向自己的视线。目光和目光的交汇没有丝毫的黏腻或者停滞,充当临时宣礼员的男人连眼皮都没眨过,而阿泰尔·伊本-拉阿哈德则识相地把脑袋缩了回去。

“喂,站在那边的兄弟,请过来帮个忙。”

担任警戒任务的侍卫们通常不参加集体礼拜,他们会在换班的时候单独在地下的小礼拜堂里祈祷。马利克发出请求的声音四平八稳,隐隐透出一股与年龄不相符的威严,擅长于服从命令的士兵很难拒绝这样一位神职人员的要求,便答应了。阿泰尔结合着步数和武器碰撞的响声做出了正确的判断,他的双臂双足同时发力踏上扶墩,猫腰放低重心,快速奔跑在清真寺贴金闪亮的屋脊上。站在转角处的卫兵心不在焉扭头的瞬间,刺客导师早就躲藏进了神殿巨大的阴翳中。

白袍男人栖身在拱券之间的横梁上,胖墩墩的鸽子们挤到他的脚边,落在他的背上,仿佛他是它们中的一员,但是影子不会说谎,地面上勾勒出收拢羽翼的雄鹰的轮廓。地图早已烂熟于胸的刺客大师花了一点时间,找到了苏丹病榻所在的西北角。但是他没有立刻冒失展开下一步行动,底下的情况有些出乎预料。

没有士兵把守在苏丹卧室的门前,明显得不能再明显的陷阱。阿泰尔的鼻翼夸张地翕合,无声地做出个轻蔑的表情。

至少在年轻时阿泰尔的思考鲜少会被过于复杂的假设困住,也许跟他骄傲自大的性格有很大关系,他从不质疑自己的直觉。判断是陷阱仅仅是第一步,困难的是采取何种行动。要撤退么?刺客导师几乎没有考虑过这一方案;等待再观察,看似可行,却在阿泰尔的心中留下一个难以解开的结:潜入行动只有他、马利克和法拉杰知道,此时此刻他们三人在同一地点执行这项任务,根本不存在泄密的余地,那么如此明显的陷阱究竟是为谁设下的?以病重的苏丹作为饵饲,就凭这份胆量,在暗中操控兽笼的人不是难得一遇的勇者,就是极为危险的疯子。

数个夸张的念头一闪而过,阿泰尔突然睁大眼睛,像是捕捉到了漂浮在空气中的金线。他扭头看向礼拜堂和尖塔的方向,可惜装饰华丽的窗带阻碍了视野,已经来不及再向第二个人确认自己刚刚得出的推论了。只是片刻犹豫的时间,余晖彻底从柱廊的墙壁表面滑落,褪去绚烂纷的色彩,男人在此时做出了个荒唐决定。

他一跃而下,拉起厚重的门毯,放任自己走进陷阱。

树型灯台上的油脂蜡烛们因为突然造访的空气流动,整齐划一地摇摆了两下,然后再次陷入昏睡般的沉寂。草药浓重的辛辣味和被点燃的香料气味混杂在一起,像被七层面纱牢牢地捂住口鼻,又像是在岩浆与灰烬的地狱里呼吸。阿泰尔站在床榻的尾端,端详着卧榻上似乎在睡眠中的老者。苏丹保持着男人记忆中的样貌,但是衰老和疾病的侵蚀,几乎让阿泰尔无法想象那就是黎凡特世界的最高统领者。

刺客导师刻意拨动着烛台末端的小鸟,精妙的设计让黄铜的烛台旋臂们交叉转动却互不干扰,光影在房间的每一个位面上飞舞,仿佛张开双臂永恒旋转的苏菲僧侣。即便如此,阿泰尔看见萨拉丁依然像被浸没在影子里,脸色晦暗。

“死亡笼罩着我全身,我正行走在它的道路上。”

挣脱了浅寐,萨拉丁睁开了眼睛,对突然出现的陌生男人似乎毫不惊讶。因为消瘦而深陷的眼窝,反而衬得老人的目光更加炯炯,那是灵魂被当作薪柴点燃而绽放出的光芒。“为什么要打扰这份宁静呢,刺客?”

“愿你心宁平安,伟大的苏丹,马斯亚夫的阿泰尔·伊本-拉阿哈德向你致敬。”

阿泰尔向年迈的苏丹行了个刺客组织内部的最高礼,在萨拉丁看来挺新鲜的——因为不是阿尤布家族的属民臣下,刺客不会按照世俗常规行事。老人勉强撑起羸弱之躯,试图分辨清楚年轻刺客的模样。

“我是不是在耶路撒冷见过你……啊,你是拉希德丁·锡南的继任者。”

“大约在一两年前,跟你有过一次短暂的交谈。”

萨拉丁似乎陷入了短暂的思考,阿泰尔从他游丝般的声息里分辨出了“原来如此”的只言片语,令他坚信自己的冒险没有错。当老人再次抬头的时候,说道:“我猜测你是来寻求某个问题的答案。”

“是的。”

“很可惜,我无法给予你答案。”

年轻的刺客导师没有露出受挫折的脸,他的镇定自若至少有一半不是虚张声势。“一开始我的确以为你掌握着问题的关键,可是当你病重消息传遍整个大马士革的时候,我就应该想到‘钥匙’已经不在你的手上,已经随着权力的更迭传递给了其他人,其他更有权力的人,或者更有野心的人。”

稀稀拉拉的掌声响起,伴随着不带半点嘲讽的笑声。阿泰尔在一天之内第二次听到同一个陌生人的声音,不舒服的怪异感挥之不去。

“有位智者曾经告诉我,人的烦恼不会是单数,它总是复数的、成对的存在,伴生出更多的的困境,就像水面的涟漪或者空谷里的回音。”

阿泰尔转神面向说话者,就像戴着面具一样僵硬,让对手无法看出他此刻的情绪。简单地颔首致意后,刺客说:“我们又见面了,亲王,算是巧合吗?”

“也许你应该称之为神的意志。”

“你这是在把自己比作神明吗?”

阿迪勒·阿尤布兀自站在门口。挑衅嘲讽的话语在他的脸上激不起半点愤怒,他的双手甚至没有摆放在任何武器上,只是松松垮垮地抱在胸前。近似无害的动作背后,刺客的鹰眼早已穿透了所有的障碍,一览无遗,走廊上持刀列队的武士,四周竖窗后满张的弓弩,全部针对自己而来。制服阿迪勒、挟持他为人质突出包围圈,对阿泰尔来说并非做不到的事情,况且马利克和法拉杰为自己规划过几条应急的逃脱路线,可以试试。男人却迟迟没有行动,他的目光扫过阿迪勒的脸,再落到萨拉丁的身上,左手拇指无意识地抚过腰带上的匕首,刀柄顶端上的刻字像是从缝隙中生出了荆棘一样扎入皮肤,让他感到疼痛。

阿尤布家族的亲王饶有兴致地观察刺客的细微举动,说道:“如果你想杀了我,或者抓我跟苏丹中任何一个人作为人质,你早就该动手了。为什么不这么做呢?”

阿泰尔挑了挑眉梢,“你应当担忧的是我在拖延时间。”

他说的是实话。礼拜堂里的吟唱已经结束,喧哗的人声渐渐退去,如同海湾里的退潮一样,渐渐趋于平静。白袍男人突然发出长长的叹息,主动卸下所有的警戒,向沉默的苏丹点了点头,然后张开空空的双手,把掌心朝向阿迪勒·阿尤布。

“阿迪勒亲王,我们来谈谈吧。”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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